近期程柠做了最后一次的眼睛治疗,绷带拆开后,程柠的双眼微微颤动,视线终于跟正常人没两样。她坐在那张洁白的病床上,阳光透过百叶窗斑驳地洒落在她的身上,像替她洗去过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。经过无数次艰难的治疗与漫长的等待,眼前的世界,终于不再是模糊的光影与灰濛的剪影。
她缓缓抬起头,看向站在床边的两个人。一个眼神邪肆、目光清冷却藏不住情绪的墨从羽;一个面容俊秀、笑容总带着挑衅的墨韩晏。
那一瞬间,她彷彿从梦里醒来,视线穿透所有过去的虚假与猜忌,落实在那两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。
她终于忍不住,泪水滚落眼眶,像决堤的水,一发不可收拾。声音哽咽中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释怀:「我……终于可以这么清楚地看到你们了……」
她的声音颤抖,却又异常坚定,像是在向命运宣告,她没有被夺走一切,她还在,而且看得更清楚了。
墨韩晏立刻走上前,面容出现了少有的慌张,他轻声说:「姐姐不可以哭,哭坏了可怎么好?」他的声音小心翼翼,像是在哄一个受伤的小孩,又像在掩饰自己将要溃堤的情绪。
墨从羽则撇过头,像是怕自己也失控。他双手插进裤袋,低声说了一句:「哭什么……不是早说了你会好的。」
程柠看着他们,泪水止不住地流,却笑了,像是压抑了很久的心,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「你们看起来……和我记忆中有点不一样,又好像……从来没变过。」
病房里安静下来,只有机器运转的微响与她细微的抽气声在流动。那一刻,世界似乎终于慢下来,让她可以重新认识他们,不再是透过模糊的影像与指尖的碰触,而是真真切切的,清清楚楚的。
祈照介绍的眼科权威医生此时正翻着病例,笑容中带着专业的肯定与些微惊喜:「程小姐的视神经退化情况目前已成功控制,接下来只需要持续追踪与细心调养。恢復的速度比预期快,非常值得鼓励。」
墨从羽静静地站在一旁,没有插话,只是微微点头。他双手交握在身前,眼神没有从医生脸上移开,像是要将每一个医嘱刻进脑海。他向来桀骜不驯,这时却像一尊沉默的守卫,将所有言语都留给了她。
程柠坐在诊疗椅上,嘴角止不住地上扬,彷彿整个人都亮了起来。她像是突然有了数不清的愿望,又像是终于可以开始为自己而活。她一转头,拉住一旁的墨韩晏的手,眼睛发亮地说:「我要去报名绘画课!一直以来除了钢琴,我最想尝试的就是画画了!」
墨韩晏原本还在沉思医生的话,一听这句,立刻抬头看向她,眼中浮现温柔。他毫不迟疑,像一切都早已准备好般点头:「好,我马上帮姐姐报名。只要是你想做的事,都可以。」
「真的吗?」她像个刚出院的小女孩,一脸雀跃,笑得像阳光落在春日的湖面。
「当然。」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,语气温柔得不像平时的他,「姐姐现在可以看到全世界了,就应该让世界也看到你的颜色。」
墨从羽在一旁望着他们,原本冷峻的面容也难得柔和了下来。他对墨韩晏说:「画画是个不错的选择,只是你最好也学学怎么拒绝她报十门课的疯狂冲动。」
程柠转过头,对他俏皮一笑:「太迟了,我已经偷偷看了五个课程表。」
墨从羽笑一声:「那提早祝韩晏帮你缴费早日破产。」
房间里传出一阵轻笑,久违的轻松与喜悦,像春天一样回到了他们之间。
时隔多年,程柠再度踏入盛鼎会馆。
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熟悉的酒气与香粉味,灯光昏黄暧昧,墙角的金色壁灯投下摇曳光影,彷彿连时间都醉了。这里没变,变的是她。
她不再是当年那个畏畏缩缩、用盲杖试探前路的女孩。
现在的程柠,穿着一袭剪裁贴身的墨蓝色长裙,优雅高贵,衬得肤色雪白,胸口微微开口,恰到好处地露出锁骨与一道浅浅的脖颈线条。她的头发盘起,露出修长脖颈与精緻侧颜,细长的耳坠在灯光下微微摇晃,像是微风中的水滴。
高跟鞋敲击着地板,每一步都沉稳、缓慢,有种不容忽视的气场。
她的手臂挽着墨从羽的手臂,而墨韩晏则跟在他们身后,神色冷淡,眼神却紧紧落在程柠身上,不发一语。
美美姐远远一看,立刻笑着迎上前来,见到程柠那一瞬,神情微变,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与震惊:
「哎呀!程柠来啦!」
声音才落,墨从羽转过头来,目光如冷铁扫过去,语气未发,那眼神已足够让人寒意直窜嵴背。
美美姐僵在原地,笑容几乎挂不住,赶紧低头改口:
「啊不,是……墨夫人来了。」
气氛短暂凝滞了一瞬。
程柠没有说话,只是抿唇一笑,眉眼柔和,却有种藏刀于袖的气质。
她站在那儿,一身清冷,却比周围浓妆艳抹的女人更惹眼,她更加成熟了,像是一株盛开的晚樱,优雅中自带距离感,让人想靠近,又不敢冒犯。
墨从羽侧头看她,眼神不自觉地柔了几分。他的手往她腰间收了收,掌心贴着她的身躯,像是宣示主权。
程柠微微转头看他一眼,轻声问:「太紧了。」
「柠柠松不得。」他语气低哑,语气淡淡的,却透着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强硬。
那语气不似情话,更像是一种佔有与控制的宣告。
墨韩晏在一旁看着,眼神微不可察地晦暗了几分。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,她怯怯地站在会馆角落,如今那股气质早已脱胎换骨,宛如换了一个人。
那一瞬间,叁人间的气流似乎有些微妙变化。
程柠抬眼,望着会馆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景物,眼神平静,心里却波涛汹涌,她知道,今晚,只是她重新回到这个权与色交错世界的开始。
但这一次,她不是被挑选的对象。
她,是命运牌桌上最关键的那张牌。
程柠站在贵宾厅门口,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。
眼前的场景,既陌生又熟悉。她曾无数次从这道门走进来——那时,她什么都看不见,靠着耳朵辨别笑声里的轻佻、脚步声里的鄙视与竞争,如今,她能清楚地看见水晶吊灯垂落的光芒,墙上金色壁饰的斑驳痕迹,还有,那一张张笑脸背后掩不住的权势算计。
她的眼睛,早就好了。只是,没告诉太多人。
她落座时,身边已被安排妥当——旁边是墨韩晏,神情温和而静谧。他亲手将一杯果汁递到她面前,低声开口:
「姐姐别喝酒,这杯是柳橙蜂蜜,你会喜欢的。」
程柠低头看着那杯果汁,液面泛着琥珀色的光,和这个房间里的香槟、红酒格格不入。她沉默了几秒,然后抬起眼,微笑点头:
「好。」她声音轻轻的,像是顺从,也像是某种温柔的回应。
她抿了一口,果香与甜味在舌尖绽开,味道乾净得不像这个场所的一切。她转头看了墨韩晏一眼,男人侧脸英俊,神情认真,目光却始终落在她手里那杯果汁上,好像只要她一沾酒,他就会夺走一样。
程柠微微一笑,心里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这个地方,曾是她沦落的起点。
如今,却成了她优雅回归的舞台。
她端着果汁杯,视线淡淡扫过厅内,几个熟面孔闪过,有人低声窃语,也有人露出惊讶神情。没人敢太靠近,因为她如今的身分,是「墨夫人」,也是那位连墨从羽都要护着的女人。
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,也知道自己身旁的这位墨家少爷,从来不是个单纯的人。
程柠坐在贵宾厅的圆桌边,指尖轻轻摩挲着果汁杯壁,眼神穿过半开的窗纱,看着外头夜色逐渐浓重。
墨从羽站在她旁边,拿着一杯红酒,声音低沉地问:
「还记得,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吗?」
他语气像风一样轻,但眼神却一如多年前那晚——锋利而沉着。
程柠回过头,看着他,忽然笑了,像是忍不住似的笑出声来。
「从羽,」她叫他的名字,语气熟稔得让人心底一颤,「那时我连你的轮廓都快看不见了,还记得什么?」
她语气温柔,带着点笑意,又有些坦然的自嘲。
「我只记得那天的地板很冰,香水味太浓,我一直不敢多说话,怕一开口就被赶出去。」
墨从羽看着她,喉结微动,似乎想说什么,却没说出口,他握着她的手,说着
「都过去了。」程柠点头轻轻靠在他肩头,是啊都过去了。
就在这时,墨韩晏走了过来,双手端着一个小巧的奶油蛋糕,上面点着蜡烛,插着一支薄荷色小旗,上面写着:「毕业快乐」。
「姐姐,」他的声音轻而真诚,「恭喜你大学毕业,还有……硕士也正式考上了。」
程柠一愣,然后低下头看那蛋糕,眼眶有些热。
他们不仅记住自己生日,没想还帮她过毕业,甚至还为她准备这样的蛋糕。
她轻声笑了,抬头看他,语气轻得像风:
「谢谢你,韩晏。」
墨韩晏的眼神安静,像一汪深潭,什么也没说,只是微微点头,把蛋糕推到她面前。
蜡烛的火光在她脸上跳动,映出她温柔的眉眼,也映出墨从羽眼底一丝藏不住的悸动——那是他从没给过她的温柔。
一瞬间,空气里的气氛变了。
暧昧、怀旧、悔意与默默的深情,在这贵宾厅里缓缓交织,没有谁先开口,却都在心底,为她燃起了某种无声的心火。
墨从羽不知何时回到了她身旁,手中握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袋。他看着她,语气低沉,语意却不容拒绝:
「打开看看。」
程柠一怔,接过那纸袋,手指触及封口时,已感觉到里头是一迭平整而薄旧的纸。
她慢慢地抽出来,一看——那是一本泛黄的钢琴谱,封面早已磨损,但标题仍清晰可辨:《liebestraumno.3》。是李斯特的《爱之梦》。
她怔住了。
这不只是她最爱的乐曲,多年前,她在课堂上提到过一次的梦想版本,那套德国印製、早就绝版的原稿。那年,她还只是个学生,语气轻得几乎像在说一个奢侈的幻想。
她从没想过,会有人记得。更没想过,是他。
「你……怎么找到的?」她低声问,指尖颤了颤。
「拍卖回来的。」他语气平静,「不容易,但总归还是找到了。」
她低下头,看着那熟悉的乐谱,彷彿看见自己一路以来走过的孤独与努力。
从特教学校的钢琴教室,到大学的音乐系,再到研究所的甄选舞台——她的眼睛虽不好,但每一个音符,她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「你还记得我学音乐啊?」她笑着。
墨从羽看着她的侧脸,声音依旧冷淡,却带着微不可察的柔:
「我记得你说过,这首曲子,是你第一次听见爱情的声音。」
程柠笑了,笑得很轻,眼角却泛着一点红。
「你记得的,比我想像中多很多。」
她轻轻翻着乐谱,动作温柔,就像捧着一段尘封的梦。
在那一刻,墨从羽站在她身侧,没有说话,也没有移开目光。
这不是一句道歉,也不是一份补偿。
这是他唯一能表达爱的方式,不说出口,却藏进了她最懂的语言里:音乐。
夜色静谧,窗外城市灯火闪烁,将柔黄光影投进寂静的客厅。